说起中国古代的围棋发展,那可是渊远流长,作为传统文人的一大休闲娱乐,它以一种民间活动的姿态继承与发展而来,在春秋战国时期慢慢累积演化,理论日趋丰富,规则日渐推广,到了唐代,棋艺更是成为一种任官选贤、拣选智商的好方法,唐玄宗设置了「围棋九品制」,谁下棋下得好,就能获得一官半职。明代的围棋更是到达人人皆玩的境界,当时的人们将琴棋书画合 称为四艺,想要做一个合格的文人墨客,围棋成了不可不碰的一项才艺。
没落的中国围棋
只是到了近代,国力衰落,战乱纷纷,人们为了温饱奔波,再也没有心力经营这种文艺的嗜好了,倒是日本在遣唐使(约7-9 世纪)带回围棋后,成为了他们最爱的舶来品,很快在国内流行起来。
日本人喜欢把事情做得十全十美,他们比中国人疯狂太多了,自行创造了一套学程,并将围棋制定九段等级,当中国人在杂乱无章的体系里思索如何下棋时,日本人已经创造了专门的围棋课程了。
一边是日升月恒,一边是日落西山,中日两国的棋艺氛围从此走向了不同样的道路。民国初年,围棋已经衰落到不能再衰落了,当时中国风靡起一种更刺激的对弈游戏,那就是麻将,我们所熟知的胡适、徐志摩、孙中山,全都是其忠实粉丝,梁启超甚至有一句名言:「只有读书可以忘记打牌(此指麻将),只有打牌可以忘记读书。」
也是罢,麻将比围棋更迅速,气氛比围棋更轻松,在百般无聊的时候,与三五好友一起凑成一桌,热热闹闹地度过一晚,胜利之时大吼一声「胡了」!那可真叫一个痛快,这些都是严肃的围棋难与之相敌之处,围棋渐渐成为无人问津的技艺。
不过,也正是在这个「男人以打麻将为消闲,女人以打麻将为家常,老太婆以打麻将为下半生大事业」的时刻,中国出现了一位复兴围棋的大救星,他把中原各地仅存的围棋大师招入门下,予以丰厚薪水,为学习围棋提供了良好的环境,他就是民初皖系军阀领袖——段祺瑞。
刘铭传的围棋遗风
段祺瑞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围棋迷,其热衷程度连其幕僚徐树铮都看不下去,称他「玩物丧志」。
段祺瑞之所以爱上围棋,与他生长的环境有很大关联,段祺瑞出生在安徽六安,稍长便移居合肥。晚清到民初,合肥是少数未被麻将「入侵」的净土,由于那里曾出现过一位达官显贵刘铭传(就是课本上那位台湾巡抚),他是官场上少数精通围棋的政治领袖,其对局棋谱流传甚广,为各派人士津津乐道,乡里的人们都视他为傲,有样学样地学习,因此棋艺氛围保留得很好。
段祺瑞在弈风甚盛的环境中长大,与围棋结上缘也就不足为奇了,不过在幼年时期,段祺瑞虽然会玩围棋,却始终没有深入了解的机会,段家不富有,没有办法支持他的兴趣,找个铁饭碗生活才是正轨,玩棋什么的,只能当作兴趣而已。
十六岁那年,段祺瑞徒步千里前往山东威海当兵,做了一名司书,相当于在军队里从事记录的小官,起头虽然不高,也正式开始了他的军政生涯。在这数十年间,段祺瑞在军中可谓混得如鱼得水,先是高分考上天津武备堂,接着又加入袁世凯的小站练兵,靠着自己过于常人的能力博取袁世凯的信任,成功当上北洋军的三大协统之一。当时袁世凯的三大协统,分别是北洋之龙王士珍、北洋之狗冯国璋,以及北洋之虎段祺瑞。
段祺瑞之麻将心法
王士珍是出策略的专家,可惜他是死忠的清朝忠臣,自满清灭亡后就对军政不热情了;而冯国璋善于在前线厮杀打仗,然而他本人无毫无野心,对政治也不在行。段祺瑞兼具前二者的能力,却没有两人的缺点,辛亥革命之后,北洋政府的国家权力实际操纵在袁世凯与段祺瑞手中。
段祺瑞之所以官运通亨,不仅是因为他的头脑,也包含了他对袁世凯的信任,段祺瑞拥有强大的自制能力,私人生活极其规律,自己定了一套「六不原则」─ ─不抽、不喝、不嫖、不赌、不贪、不占,在达官显要私生活糜烂的民国初年,简直是清流般的存在。且段祺瑞为人严肃刻板,不苟言笑,袁世凯经常利用他扮黑脸,段祺瑞本人也不在乎,种种为人作风,使其取得了袁世凯的信任。
三十多年的仕途生涯,段祺瑞一步步爬向权力中心,逐渐成为中国政坛中不可忽视的大佬。然而身居高位,难免会有逢场作客的时候,外地的军政大佬不知道围棋怎么下,段祺瑞只好学习外地的麻将。要说老段学习的可真勤奋,不学则已,一学惊人!当年袁世凯当总统后曾嘱托吴炳湘查缉官员玩麻将,名列榜首的就是段祺瑞,段祺瑞坚信牌品就是人品,对于牌局中的人来说,赢钱绝对是最低级的追求,所谓俗人,是从麻将中得到钱财;能人,是从麻将中得到快乐;高人,是从麻将中剖析人性。
对于老段来说,赢钱和快乐都是其次,如果赢了,也从不跟别人要钱。有一次散局了,他对身边的部将邓汉祥说:「打牌虽是游戏,也可以看出人的好坏来。陆(宗舆)打牌时,鬼鬼祟祟的样子惹人讨厌,别人的票子都摆在桌上,他则装在衣袋里随时摸取。别人和了牌,他便欠倒一下,使别人不痛快。」
老段的「麻将识人术」是有效的,即使平时带着假面的人,只要一坐在牌桌上,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原形毕露,每个动作和手势,都是一种心理活动或者是性格使然的掩饰。
童年遗憾与复兴围棋之路
袁世凯称帝失败抑郁而终之后,黎元洪继任中华民国大总统,而国家权力基本上掌握在段祺瑞总理手中,他完好地继承了袁世凯的丰富人脉,成了北洋体系的接班人。要不是冯玉祥、张作霖的崛起牵制,恐怕无人难与之对抗。
要说段祺瑞一生中有什么遗憾,那就是在童年时期,没有办法像乡里的富贵人家学习围棋,尽管数年寒暑更易,段祺瑞已经被人尊称为总理先生,穿着一席光鲜亮丽的西式军装,一副威武霸气、势不可挡的样子,但他的内心其实还是有文艺的一面,他向往着童年时期的安徽小镇,希望能把小时候的愿望完成,成为一名棋手。
为了弥补这份缺憾,段祺瑞寻遍了全国上下找人陪他下棋,还特意养了一批棋手,每月发给工资陪他下棋,要说找寻棋友放到现在不是一件难事,但在清末民初衰落之际,找到一个精通棋艺的人,那简直比大海捞针还难。年轻人都跑去国外学习西洋的新制度、新科学,不愿多谈这些国粹;而老年人则视棋艺为旁门左道,只愿读四书五经过生活。围棋不受到任何一派的看好,会玩的人那可叫少中又少。
最后在重金招募下,中国国内硕果仅存的棋艺大师,顾水如及刘棣怀、王凤岚等终于会聚一堂,成了段氏的围棋顾问,每月一百大洋定期支付,工资全算在陆军部。
段祺瑞的棋品
段祺瑞为中国围棋技艺的保存,提供了良好的保护,在衣食无虞的情况下,大师们各显神通,拼命钻研围棋技法,据濑越回忆,那些棋手都被安置在国务院的一处地方锻炼,「国务院门禁森严,来往警卫荷枪实弹,但跨进大门,气氛便迥然不同,围棋会场幽静雅洁,北京名手毕集其中。」门外是政治纷扰,门内是专心致志,段祺瑞打造了迷人的国学桃花源,使各方棋手能在国事蜩螗的民初时期,心无旁鹜地钻研国粹。
有了这些大师相挺,出入的棋客也便多了,一些想附庸风雅的高官贵人也常来凑热闹,每有重要围棋活动,中国银行总裁王克敏、满清肃亲王善耆、曾任直隶总督的杨士骧的兄弟杨士骢、大富豪李律阁等等,都纷纷出面捧场,这对围棋活动的开展相当有利,他们往往会在每周的星期天一大早一起跑到段祺瑞家下棋,之后围着一桌一起吃早饭,和乐融融地闲话家常,就好像是一家人一样。
不过,段祺瑞在处理围棋方面还是有个缺点,那就是好胜心太强了,由于他是武人出身,加上执掌重权,年岁又高,每次都像是个老顽童一样,非要争个高下才罢休,那些寄人篱下的棋手都十分识相,既不能赢段祺瑞,但也不能多输,输得太多的话,会让段祺瑞看不起,最好要拿捏在差一点就能平手,却被劲敌打败的那种感觉,才会使段祺瑞觉得心情愉快,并自以为棋术高明。
一代棋艺大师顾水如常被老段请去下棋,能力既发挥不了,也不能太过摆烂,一场棋局下来,心里也自然不愉快,据他的弟子陈祖德所说:「当时国内凡有名望的多被他召去对弈,又都知道他非『赢』不可,于是对弈的结果总是他获胜。每当此时,他情绪高涨,不但要夸奖与他对弈的名手,还要送些钱财。不过谁一旦取胜,那简直如同触犯了皇帝,马上会被轰出去,一个钱也拿不到。」
不过,陈祖德也说了一个例外,「那时偌大的中国只有一个人敢胜他而又使他无可奈何,此人乃他的亲生儿子。」段祺瑞的长子段宏业喜爱围棋,且棋艺水平比父亲还更高,曾多次打败段祺瑞门下的门客,只可惜他本人不太正经,吃喝嫖赌样样都干,老段本来就不喜欢他,觉得他是个饭桶。曾有一次段祺瑞和段宏业下棋,段祺瑞输得一败涂地,气得他站起身来把棋盘掀翻,并怒斥段宏业道:「你这小子,一无所能,就知道玩这个,你以后有什么出息?」
中日大对决
自明朝实行海禁以来,中日民间甚少交流,围棋也没有互相切磋的机会,两国的棋手一直都是独自钻研自己的道理,对对方的实力根本就不了解,原来段祺瑞任职保定军官学堂总办的时候,素闻日本人对棋艺非常重视,常在这里找日本商人对弈,然而日本虽然重视棋艺没错,但这不代表所有人都会下棋,商人只懂做生意,哪懂得下棋呢?段祺瑞以为他们都是高强的对手,时常邀请他们一同对决,结果往往得胜而归。
不过,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,段祺瑞此行一传出去,惹得日本人很是不满,一位业余围棋选手中岛比多吉亲自来到北京,三下五除二,迅速结束了段祺瑞的连胜纪录,段祺瑞回去后恼羞成怒,耗费重金将围棋大师张乐山、汪云峰请来,将中岛比多吉打得落花流水。
1919年,中岛灰溜溜的准备离开保定的时候,另一位高部道平出现了,高部道平是正而八经的职业棋手,受过专业的棋艺课程训练,比中岛比多吉难应付多了,他听说段祺瑞养了一批中国的专业棋艺大师,于是向段祺瑞表示比划的意愿,而段祺瑞倒也爽快,拿那么多钱养棋士,这下终于派上用场了。
两方约在段祺瑞的官邸开始竞技,段祺瑞接连派遣得意门生汪云峰和张乐山应敌,高部道平起初保持守势,汪云峰和张乐山都占上风,没想到高部道平有一整套围棋的系统理论打下深厚的基础,摸熟了两人的路数后准备妥当开始反击,力量之强大远远超出了大家的想象,打得棋局迅速逆转,毫无还手之力。如此连下数日,高部道平将张乐山、汪云峰二人从让先打至让二子。
要知道,当时高部道平只是日本的四段棋手,本就是个默默无名之辈。可就是这么个棋手竟能横扫中国棋坛,双方水平之间的差距简直惊人,就像是电竞选手大闹新手村一样。段祺瑞看着自己重金应聘的棋艺大师,如今竟被打得溃不成军,震惊之余已无言以对,高部道平离开段府之前谦虚的表示:「在我之上还有很多高段棋手。还有最强者本因坊秀哉,他要让我三子。」
日本棋王在中国
受到强烈刺激的段祺瑞,也像当时北洋政府各个方面一样,开始全面学习日本:废除了几千年的座子制(也就是在下棋前先在对角星摆好两黑两白),并将唐朝流传至今的先白后黑,改成了日式规矩的黑先白后。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后,中国棋手们都准备妥当了,段祺瑞也在此时正式邀请本因坊秀哉来到中国,这在中日围棋交流史上,是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情。
本因坊秀哉不愧是日本第一棋王,初来乍到便杀得大伙儿们溃不成军,中国顶级的大师们在让三子的情况下,竟没有一人能够获胜,只有当时的最强国手顾水如让三子与其对弈,打了两局竟意外赢了一局,此事后来被顾水如视为其平生之得意之作。
本因坊秀哉来华数月,与中国棋手下了将近二十余天的让子棋,段祺瑞作为东道主,也和秀哉对弈了几回,起初段祺瑞把黑棋盒递给秀哉,自己则持白棋盒,秀哉不肯,坚持要让段祺瑞。争到最后,段祺瑞同意先下,却死抱着白棋不放,结果可笑的一幕就出现了:棋盘摆上两枚白子,执黑棋的却是后手。
对局前,有人劝秀哉手下留情,秀哉认为这有失身分,连下了三局都轻松赢了。同年1
1 月,秀哉准备启程回国,向北洋政府讨取原先说好的盘缠,段祺瑞却故意闭门不见。秀哉无奈只好再约老段再战一盘,故意输棋,换得三千大洋路费。
中国现代围棋第一人
在段祺瑞的政治生涯中,超越日本一直是他设定的首要目标,而在围棋方面同样亦然,他拼命地培养围棋能手,这也包含后来成为被称为「现代围棋第一人」的吴清源。
吴清源发迹的时候只有十一岁而已,但在乡里间打片天下无敌手,连围棋导师都没办法与之相敌,段祺瑞得知乡里间出现了一位「围棋神童」,便决定将他召入门下当门客,月薪与一般门客无异── 一百大洋。 (当时一位搬运工人每月的薪水不过十五大洋)
面对此等优厚待遇,出身寒微的吴清源兴奋得直跳脚。一天早上,段祺瑞邀请吴清源来府中对弈,初来乍到的他并不晓得官场规矩,以为段祺瑞如此看好自己,就要卖力地下棋,「我开始并不知道他的棋力如何,只知道他下棋很快。看我是孩子,他就下无理手想欺负我,最后我抓住了他的破绽」,白棋没过多久就被吃掉一大块,旁观的棋手都为其提心吊胆,向吴清源暗使眼色叫他反胜为败,吴清源却不懂意思,将老段的棋子都给吃了。
一直赢棋的老段输给了一个小孩子,阴沉着脸,「一个人进屋去了,之后再也没有出来」,从此之后段祺瑞再不与吴清源下棋,但每月一百大洋还是如数交还。
在段府的这段期间,吴清源与其门下各方大老切磋技艺,棋力进步之迅猛,令所有人吃惊。 1928 年,段祺瑞资助吴清源去日本学棋,成就一代棋圣。吴清源在日本将所有顶尖棋手全部打到降级,甚至到后来向本因坊秀哉发起挑战,在对决期间,秀哉被吴清源逼得险相环生,这局棋竟然下了三个月之久,原因是秀哉多次请求暂停,然后和众弟子回家集体研究对应。最后本因坊秀哉虽然略胜,但任何人都知道,其实吴清源才是整场比赛的获胜者。
吴清源从此被棋坛誉为「现代围棋第一人」,也是中华民国政府唯一授予「大国手」尊称之人。数年寒暑更易,等到1934 年5 月,吴清源回来之后,段祺瑞已是接近古稀的白发老人,两人彼此对坐,感慨万千,心中的话太多,竟一时间不知如何谈起,他们彼此进入棋室博弈,结果这次吴清源以小败告终。段祺瑞欣慰地扬起了嘴角,他明白其中的意义和情分。
百年孤寂后的百花绽放
段祺瑞逝世前,命令底下的门客尽数解散,让他们到大江南北各地教导棋艺,他们像是吹散各处的种子,在中原大地遍地开花,武汉地方棋手共同创办的「中华围棋社」,江苏地方棋手创办了「无锡围棋社」,北京地方棋手创办了「北平围棋会」,他们将自己在段祺瑞门下所学习到的知识,教导给更多愿意延续传统的人才。
陶菊隐先生在一篇《从下棋讲到做人》的文章说:「老段死后,斯人而在,斯道(围棋)尚有人提倡。现在我国围棋高手们自段合肥(祺瑞)一瞑不视之后,惶惶然有曙后孤星之感。」这段话相当准确地勾画了当时棋界许多人的心态,也反映了中国围棋事业的处境,但他们绝不会是孤独的,一场百年孤寂后的漫长复兴,从他们的手中应运展开。
围棋并不只是一项游戏,它是一项文化的传承,在近代史以来,中日之间在进行着一场生死存亡的竞争,这些项目涵盖经济、文化、社会发展等层面,中国在追逐西方科学的过程较为缓慢,整体来说并不能与之匹敌,但在传统文化上面,确实守护住了最后一道防线,挽回了尊严。
段祺瑞在复兴围棋之路上,扎实地走了一辈子,虽然说他不是一个正经的棋手,却达成了其他人难以做到的贡献。不论段祺瑞的棋品有多不好,多喜欢恼羞成怒,能在这国粹文化大厦将倾之时,奋不顾身地撑起一方,乃是最值得我们所敬仰之处。